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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傳統美學語境下貴州儺面具的丑與美时间:2023-04-04 “丑”同“美”一樣,都屬于審美形態。但是二者的關系并非對立不可調和,而是可以相互轉化。即使是日常生活中并不那么討人喜愛的“丑”也具有獨特的審美價值。中國傳統美學一直以來都對“丑”有著獨到的見解。貴州儺面具是宗教與民俗文化融合的產物,是一種相對質樸原始的藝術形式。許多儺面具帶給人一種丑感,但這種“丑”并非“惡”,其往往能帶給人們愉悅與別樣的美。從這一看似矛盾的文化藝術現象中,可以看見“丑”與“美”的更深層含義。 儺是一種古老奇特的文化現象!皟,驅逐疫鬼也!眱幕诼L的發展過程中成為一種文化復合體,愈來愈呈現出藝術化的色彩,表現形式與文化內涵逐漸豐富。儺戲是儺文化的主要載體,儺面具又是儺戲中突出的藝術元素,具有重要作用。 儺文化存在時間久遠,分布范圍廣闊,形式多樣。貴州省是如今國內儺文化保存最為完整,分布最廣的省份?滴跄觊g貴州巡撫田雯編撰的《黔書》有云:“歲首則迎山魈,逐村屯以為儺!鼻宕饩w年間《思南續府志》中提到:“冬日儺,夜間舉,皆古方相逐疫遺意!边@些歷史文獻展現了一個鄉野城市中遍布著儺戲與儺文化的貴州。 本文以貴州儺面具為例,分點淺析儺面具中“美”與“丑”的對立統一,由此發掘其藝術與文化價值。 “丑”中躍動的生命力 貴州儺面具作為一種民族民間藝術形式,具有古樸、粗獷、渾厚的藝術特點。其并不像許多工藝品那樣精致雅麗,在形象上呈現“俗”的特點,面部造型往往帶有夸張或簡化的特征。這樣的外形并不能被稱為“美”,甚至可以歸為“丑”。但事實上這種“丑”依然可以成為一種審美意象,即廣義上的美,因為儺面具具有強大的生命表現力,外形的“丑”同樣可以生機勃勃。 中國傳統藝術造型十分重視概括與取舍,儺面具就是在不失人物常態的基礎上,將其或簡化、或夸張、或變形,使人物面部造型個性而鮮活。這種獨特的藝術加工方式使儺面具做到了“以形寫神”。中國藝術千百年來追求氣韻生動,由外形深入內在,表現出藝術對象的神韻與生氣。貴州儺面具便在粗獷中抓住了“生意”,展現出面具的生命力。一件藝術作品,如若能達到“神似”,那么即使它的外形被人們認為“丑”,也能形成審美意象,帶給人們美的感受,得到人們的欣賞與熱愛。 “丑”角色的感染力 “丑”的外形如果展現了生命力也會被納入審美活動,因為其超越了狹義的“美”。這在貴州儺堂戲的面具中可以找到許多例證。儺堂戲是發展到一定程度的儺戲,是較為成熟的戲劇藝術。黔東北儺堂戲有“半堂戲十二面具,全堂戲二十四面具”之說。儺戲面具種類繁多,造型千姿百態,面具渾厚圓潤,樸實大方,裝飾簡約,色彩也相對樸實,展現出人物不同的性格。儺堂戲面具中最能凸顯“丑”的當屬世俗人物中丑角的面具,這類角色有秦童、秦童娘子、算命先生、唐二、秋姑娘等。 秦童這一人物出自正戲《甘生赴考》,又稱歪嘴秦童,是喜劇丑角,面具往往頗為滑稽怪誕。如圖1所示,儺堂戲歪嘴秦童面具在形象上與西方的小丑相似,秦童戴著高高的歪帽子,面部線條圓潤,五官全都歪斜,大嘴咧開,一派詼諧氣象,還有一些秦童面具被手工藝人做成了活口面具,下巴能夠張合,雙目也能活動。這樣一個丑角面具似乎只能和“丑”字掛鉤,但其形象鮮活豐滿,夸張的眉目之間帶著盎然笑意,上揚的嘴角弧線流暢傳神,面部肌肉曲線流暢,似乎帶有生命的活力,這使它“丑”的外形達到了神似,富有“生意”,此時它便成了“美”。
圖1 貴州儺堂戲秦童面具(來源:自攝于遵義) 貴州儺堂戲和地戲中都有和尚的角色,和尚們出現在各類劇目和儀式中,如道真儺戲《和尚揀齋》《借五臺》,德江儺戲《毛雞打鐵》等。和尚面具以老者形象居多,多以笑面示人,眼角向上翹起,面部多有笑容帶起的皺紋,雕刻的線條堆疊流暢。如圖2的黔北仡佬族儺戲和尚面具,抬頭紋明顯夸張卻又不顯得突兀僵硬。有些和尚面具還咧著嘴,露出一口不整齊的牙齒,顯得十分喜慶。與其他戲劇中莊嚴肅穆、普度眾生的和尚形象不同,貴州儺戲和尚面具帶給人一種親切感。
圖2 黔北仡佬族儺戲和尚面具(來源:自攝于遵義) 安順地戲通常被認為是儺戲的一種,圖3安順地戲雞嘴道人面具出自《薛丁山征西》,為人面雞嘴形象,碩大而彎曲的雞嘴幾乎占據了面部的一半,雞嘴周圍設置了一圈雜長的胡須,這進一步模糊了人與雞的外形,整個面容更顯怪異和陰邪。雞嘴道人沒有地戲面具標志性的頭盔與耳翅,而是頭戴道冠,道冠由抽象的雞翅與雞尾構成,相比地戲中武將面具精美威武的頭盔耳翅顯得頗為古怪。類似的面具還有《封神演義》中的飛缽道人、鐵板道人等,這些面具的外形雖“丑”,但在造型上寫實與夸張兼備,人形與精怪共生,大大豐富了地戲的內容與表現形式。
圖3 安順地戲雞嘴道人面具(來源:自攝于遵義) 工藝奠基“丑”背后的“美” 這些或怪異或滑稽的儺面具背后是頗為講究的制作技藝。制作儺堂戲面具時須先將木料劈開、去皮、挖瓢,在中點用墨線標記,再根據角色用筆打上草稿,用大號雕刻刀粗略打坯,刻出基本的五官,進行鏤空處理,接著用更鋒利、較小號的雕刻刀進行精細刻畫,完成裝飾和面部細節的刻畫,最后進行細致打磨,打磨光滑的面具白胚才能更好地上色。有些地區的土家族儺堂戲面具還會在雕刻完后添加一個步驟——油炸。面具被放于桐油鍋中浸透,高溫油炸,這樣既可以驅蟲、防潮,又可以使木材變色,視覺效果更為厚重,也更有質感。 地戲的戲劇化程度更高,面具也更為精致。地戲面具的制作流程大致可以分為剖半、挖瓢、粗雕、打磨、細雕、上色、上漆、安裝鏡片、上胡須。剖半與挖瓢同儺堂戲面具一樣,對半剖開圓木,去皮,挖空里側做出面具的雛形。在進行粗雕前要先畫線做出比例草稿,然后從面具中心位置開始雕琢,做出基本的五官,砂紙打磨后再進行細雕,精細刻畫面具的形態、裝飾。 講究的制作流程為生動有趣的面具形象奠定了基礎,儺戲角色靈動的表情全部依靠匠人的技藝。匠人們爐火純青的刀法與設色造就了一個個生動有趣的面具,向世人傳達出一種獨特的美感。清代劉熙載《藝概·書概》中所說的“怪石以丑為美,丑到極處,便是美到極處”,正是對貴州儺面具藝術“丑”與“美”關系的闡述。 內在呈現“美” 藝術的內在也給人們帶來了美感,原本外形屬于狹義上“丑”的藝術作品由于顯示了其內在的崇高精神以及力量,形成了審美意象,此時藝術作品表現出的人物外貌的“丑”并不會影響它的“美”,其內在的精神與力量共同形成了一種“意義的豐滿”,這是對外在的輕視和對內容的強調和肯定。在這種審美觀念里,外形是否美觀不再重要,其思想與力量的充沛成為美感的來源,形式的美不再是影響審美的決定因素,有了動人的內在便擁有了美的鑰匙。 撮泰吉的原始力量 貴州省威寧彝族回族苗族自治縣板底鄉倮戛村是一個偏遠的村寨,當地保留著一種極為原始的彝族儺戲,彝語音譯為“撮泰吉”,簡稱“變人戲”,展現了人類剛剛誕生時的生存狀態。撮泰吉面具的原料簡單,一般是就地取材的硬木,如杜鵑木、漆木、柏木等。冷硬的木料使撮泰吉面具更具野性,制作上也不講究精雕細琢,將圓木剖半挖空,變為半片空心的圓柱,在此基礎上描刻人臉,面具的眼睛和嘴巴是鏤空的扁平化的幾何形,沒有眉毛和耳朵,鼻梁直直地豎立在面部中央。 不同于其他儺面具,撮泰吉面具沒有過多的裝飾,既不優美也不威武,極富原始色彩,整體造型具有猿猴與野獸的特征,詭譎而野性,和“撮泰吉”的本義“變人戲”相呼應。在色彩方面,撮泰吉面具整體以灰黑色調為主,染色材料主要是鍋煙灰或油墨,這與彝族人崇尚黑白有關,面具僅有的裝飾都集中于粗疏的數道白線,如圖4所示。這些白線是率性之作,用筆隨意不羈,古樸簡約。撮泰吉中的角色很少,不同人物面具最大的區別是胡須,面容不分男女老少,通過有須或無須來區分性別和年齡,譬如阿布摩為白胡須,麻洪摩為黑胡須,這種角色區分方式與其他面具藝術相比,顯得有些簡陋。
圖4 威寧撮泰吉面具(來源:自攝于遵義) 從現在的審美角度來看,撮泰吉面具的外形并不屬于“美”的范疇,甚至更符合“丑”的標準,但是它在彝族人心中仍然神圣而奇麗,這是因為其內在意義與精神使其得到了升華。 撮泰吉講述的是彝族人在這片土地上生存與生活下來的歷史故事。古時候,人們遇到災害饑寒交迫時,“撮泰”老人出現了。他們的模樣不像現代人,更像猿猴,他們背著糧解救人們,不僅帶來了種子,還為人們驅逐災厄,保佑人們繁衍生息,世代平安!按樘崩先耸且妥迦诵闹械淖嫦壬,撮泰吉一方面是對開墾創業的祖先的緬懷,另一方面是在向“撮泰”老人祈求風調雨順。撮泰吉面具對于彝族人來說意義重大,面具與劇目中寄托著彝族人對“撮泰”老人救苦救難的感恩之情,如此一來,撮泰吉面具便實現了“意義的豐滿”,于是狹義上算是“丑”的撮泰吉面具走向了廣義的“美”,形成了一種審美意象。它的粗獷的外表中透露出獨特的韻味,即一種厚重美、獰厲美,這種夸張粗獰的外貌是對先祖拓荒的傳承,也是驅除邪祟的力量,具有原始藝術的純真性、生硬性、力量性與野性。人們在欣賞撮泰吉時可以獲得神秘而空靈的審美體驗,這種美的感受也在潛移默化中給了人們生活的信念與力量。 粗木灰墨的面具,在神秘古老的唱詞和儺舞的簇擁下,閃爍著古老蒼茫的美,其中迸發的精神力量影響了世世代代的威寧彝族人,美與精神在這片高聳的山川大地上賡續綿延。 啞面筍殼面具 貴州西南部南盤江流域的布依族流傳著神秘古老的“啞面”,這是一種在布依族傳統喪事繞棺儀式中表演的具有啞劇性質的儀式性儺戲。啞面面具以筍殼為主要原材料,制作過程相對簡單。首先取大片的筍殼,鏤空出兩道縫隙,算是眼睛,又給鼻孔留兩個窟窿,再用燒火的炭條畫出眼睛、眉毛、鼻子、嘴巴等,個別面具還在頭部頂端畫上一些線條表示頭發,所有的描繪都簡樸稚拙。 如此簡略粗糙的啞面面具在外形上與“美”似乎毫不相干。它們沒有過多的裝飾,五官稚拙,制作粗糙,可以從中看到人類觀察自身容貌并進行初步描摹的嘗試。然而,筍殼對布依族人來說具有特殊的意義,竹子在人們心中是具有神性的圖騰,因此布依族人的生活中經常出現以竹子和筍殼為原材料的物品,尤其是在重大的人生儀式中。有諺語道:“生前靠神竹投世,死后靠神竹升天!眴∶婷婢吆喡耐庥^背后蘊藏著布依族人對生與死的思考,它的“美”在意義上達到了豐滿,承載著當地人的期盼,能帶給人直面生死的力量。 中國傳統美學語境下的“丑”是一種獨立的審美形態。當“丑”的事物具有了內在的力量,就會成為一種審美意象,從而被廣義的“美”所接納。貴州儺面具形式古拙,粗獷的刀痕與渾厚的著色造就了一種別樣的樸厚韻味。透過儺面具的幽幽雙眸,仿佛能看到千百年來人們的虔誠與敬畏,儺面具神秘的美感表現著生命之力,飽含著中華民族綿延不息的文化基因,其在后世人們的血脈之中注入精神力量,得以代代相傳。 參考文獻 [1]庹修明.叩響古代巫風儺俗之門[M].貴陽:貴州民族出版社,2007. [2]曲六乙,錢茀.東方儺文化概論[M].太原:山西教育出版社,2006. [3]顧樸光.中國面具史[M].貴陽:貴州民族出版社,1996. [4]顧樸光,吳秋林.貴州少數民族面具文化[M].貴陽:貴州民族出版社,2009. [5]葉朗.美在意象[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 [6]楊志剛.湄潭儺[M].德宏:德宏民族出版社,2014. [7]劉靜.儺面具的意象美及其文化意義[J].學術界,2015(02):171-177. [8]吳秋林.布依族儀式性儺戲“啞面”[J].民族研究,2005(01):57-66+108-109.. |